我又看见老父亲了

发布时间:2024-10-27 11:50  浏览量:10

母亲要卖老屋,又无法亲自前往,便将目光落在了我和二姐身上。二姐立刻建议,“老三,趁你现在正放暑假,不如我们现在就跑一趟”。

母亲的老屋在西宁,确切说是西宁市的青海省水利厅。母亲上世纪五十年代来青海支边,在水利厅遇到了同为四川人的父亲,二人生下了我们几个长在西宁的四川人。我家在西宁的住房换了一次又一次,终究还是没有离开水利厅。

我和二姐回西宁的日子是今年八月。

被高温炙烤久了,突然来到一凉爽之地,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欢喜。老屋既然要卖,那就得挨着清理,所有具有纪念价值的物件都不能放过……正想着呢,卧室里传来二姐的声音,“老三你快来看!”

二姐手里拎了双黑色的老北京布鞋,圆口,橡胶硬底那种。父亲活着时最喜欢穿。母亲为此没少嘲笑他“老土”,“都啥年代了,还穿这种鞋?”

父亲也不言语,没事了去街上溜达,见到就要买几双……正说着呢,二姐又翻出两双,一双跟先前那双一样,另一双则是夹了棉的。

“爸去世时我到处找,就想让他穿着他自己买的鞋去天国,可我找遍了家里所有的地方,就是没有找到。”二姐说此话时带着哭腔。

父亲离开我们已三十余年,不知为什么,凡见他的遗物,就像遇到命定的指针,刻骨铭心的苦闷、烦躁、激动和兴奋……不小心就会变得泣不成声。仿佛,年幼时的岁月来到了当下的生命。

今儿,那个人人都不愿、准确说是不敢触碰的,在这几双鞋这里,似乎变成了局部的重生,灵魂之眼再次明亮起来。

父亲出生于民国十六年,也就是公元1927年。还没等他长大就遇到了旷日持久的抓壮丁,一个殷实的家庭因此破败。父亲被迫背井离乡。先是去了老家资阳附近的几个县,后又去成都,再后来到了北京、加入抗美援朝的队伍,再再后来便转业到青海。在水利厅,他的工作就是常年穿行于祁连山的大小皱褶里……父亲这一生,路是走了不少,可鞋却没穿过什么好的。

许是在北京时发现了老北京鞋特别符合人体工程学,可以减少行走时的疲劳……老北京鞋便早早地在我家登堂入室、在父亲后来的日常生活中愈来愈显得重要。

印象中,父亲从未穿过皮鞋。方口的、圆口的,粗布的,条绒的……老北京换了一双又一双。记得有年春节,我和二姐去成都春熙路,二姐一眼就看中了双皮鞋,黑色的,猪皮鞋。

二姐立刻就要买,可待付钱时却被告知,最大的只有四十一码,而父亲平时穿的老北京鞋一般都是四十二码。卖鞋的反复跟我们说这款皮鞋的码子偏大,可以考虑试试。

“二姐,不行,皮鞋容易夹脚,何况码子还小,爸肯定穿不上。”

“说不定能穿上呢”执拗的二姐又去央求售货员,能不能帮着找双四十二或四十三码的,售货员已注视我们很久,挺感动的,听了二姐的请求很配合,可翻遍了货柜,没有。

怀着一丝侥幸心理的二姐,最后还是买下了这双四十一码的黑皮鞋。

回西宁是二姐单独回去的,父亲是不是穿了我不知道,但此后的任何时候我回西宁,父亲还是像过去我看到的那样,穿着老北京鞋。

很多年了我才明白,有时候父亲对儿女、对自己的要求,不经意之间,就打上了时代的某种印记。

母亲的年龄比父亲小了十岁,许是老夫少妻的缘故,不仅家里的饮食起居,更有父亲自己的穿戴,能做到不给母亲添麻烦的,永远都是父亲自己扛。

所以,从小我们就知道父亲会做很多别人家父亲不会做的事情,如,带着老花镜在灯下为我们裁剪鞋垫;自己制作烤火炉、沙发;当然,还有一手做得绝妙的川菜……待我们长大,也能进厨房了,父亲便开始了一对一的评说:“小蓉就是个油厨子……”

父亲真的充满了能量,在你情绪低落的时候,在非高潮的时候,他用父爱给了你一个高潮。

就这样过了许多年,在父亲的教导下,我们学会了长幼有序,学会了孝顺。我们当时并不知道什么是孝顺,什么又为孝道,但我们早早知道了年龄比我大一点的得叫哥,再长一点的叫叔,头发花白,怎么也得叫伯。好吃的、少见的、稀罕的、金贵的,一定要留给长者。

有父亲在的日子,就是我们人生当中的高光时刻,它好比漆黑无比道路上的一盏路灯,光彩夺目,是支撑我们姊妹走下去的希望。

这一切,都在父亲去世的那天,结束。

悲戚的意境扩展开来,不需要明白,只需要领悟和感受。可以说,我们是咀嚼着断肠的苦味,开始独自走向各自未知的世界。可无论怎样,我们都坚韧地活下来了。

多少年了,在父亲祭日的这一夜,仰头望着天上那轮月,像冷眼瞪视着我。

不止一次,我梦到他,几乎全都在祭日或春节前一天。他又何曾离开过我们?不管我在何处落脚,孤身一人,碰壁或无助时,脑中浮现的都是他那张亲切却再也见不到的容颜。没有他的手可以握,没有哪个电话能够拨……

对于这几双鞋,二姐的第一反应就是必须留下,凡见到父亲的东西她必珍藏似乎已成了习惯。

我接过二姐手里的鞋子,郑重地放到了留存物件最中间的地方。突然,我手背上有点痒,一只小黑虫正从我手背上悠闲地爬过……

“二姐,鞋里长虫了。”

“不会吧?在青海,很不容易长虫的……”

黑虫是从那双带夹棉的鞋里爬出来的。准确说,这双夹棉鞋里面加的不是棉,而是羊毛毡。父亲虽当兵出身,但国防身体也经不住高原飞沙天气的摧残。五十不到就变得畏寒起来,且愈来愈甚。我知道,还有艰难生活的阴影。

“市面上一般都是棉花做里,为啥不用动物毛,就是怕长虫。为了这双羊毛毡垫的,不知父亲跑了多少路?”二姐说着,眼圈又红了。随即又将父亲的一套灰色、已经洗得泛白的棉毛衫揣进了旅行箱。

商议后,二人一致决定将这几双鞋剪碎(主要是怕被人拾捡去当废品卖了)、埋到楼前的花椒树下。二姐说,水利厅院里的花椒树都是从四川引进的,父亲这一生就没离开了花椒,既然带不走,就让他长眠于此吧。

再说了,我们的家人都爱植物,相信他们更愿意在父亲住过楼旁的树下送出祝福。

第二天一早,天刚放亮,看到树影已经隐隐绰绰现出些斑驳了,想着,一会儿就下楼。

刚走出居民楼大门,立即后悔出来晚了。挨着我家窗户最近的那棵花椒树下有两个人正在打羽毛球,楼头一条内部路上几盏灯白亮得刺目。路对面楼栋口有人正趿着拖鞋走来走去。

我和二姐一个肩上挎着装有布鞋的袋子,一个拿着掘土的工具,心虚地向较远的一棵花椒树走去,不知道这艰巨的任务能否在这充满了能量的早晨顺利完成。

仰头看天,树和楼遮了视线,那一小块残缺的天幕上,我们望不见太阳。到了树下,正准备挖土,忽有声音传来,“我们到那边去打吧!”我立刻打了退堂鼓,可心里又不甘,大凉的天,身上已全是汗水,却并不觉得热。

二姐没搭理我。此时她正蹲在树下,小心翼翼地刨着土。我又环顾四周,打羽毛球的不知去了哪里,晃眼的路灯也暗了下来,院子里复又归于沉寂。

我的心瞬间被一股隐秘而巨大的力量攫住。

跟着二姐,小心翼翼地挖,全神贯注地挖,全然听不见车辆与人声。很快,一个个,一块块,只是一瞬,就像阳间与阴间的转换一样迅速。“爸爸!”我们小声呼唤着,看到他就蹲在黑暗中望着我和二姐。“这样好,可以做树肥。”是父亲干瘪、缓慢的声音。

二姐用手轻轻将已被我们剪成了碎块的布鞋埋进露着泥土的树坑,我找了根木棍仔细翻动着,好让每一片布都进入,好让它们无一例外地进到另一个陌生的世界。

而我们的心情,却像铅块,里头注满了孤独的重量。相比之下,掩埋伤痛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轻。

往家走,仍是没看到行人。

回到屋里,脱掉外衣换上睡衣。

“放心吧,没有被凉着。”我和二姐对亲人们说。

好在,对于老父亲,我又看见了,记住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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